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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傷心十二碼 傷心十二碼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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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剛亮,康小妮就闖了來。 康小妮的樣子把我嚇了一跳,頭髮蓬亂,滿臉是血。一進門,就摟著我的脖子,放聲大哭。 “你這是從哪兒來?出了什麼事?” 康小妮哭夠了,用袖子抹了抹臉說:“為了辛傑的病,我打了兩份工,沒日沒夜的,全是為了把手術費湊齊,可他說發脾氣就發脾氣,說罵就罵,說打就打。他要是再這樣,我真不想管他了。” “他是病人,多體諒他一點吧,誰讓你是她姐姐。” 康小妮愣了一會兒,突然撲進我的懷裡,哽咽著說:“顏澍,我害怕,我害怕極了。” 我不知道她害怕什麼,是害怕辛傑的手術,還是怕辛傑的惡劣情緒。 我拍了拍她的背,勸慰她說: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手術費差一點沒關係,我會幫你補齊。” 康小妮抬起頭看著我,她臉上傷得不輕,額頭上有一塊雞蛋大的血腫,面頰上還有擦傷。她的眼神看起來有點古怪,裝束也與以往大不相同。她沒有穿那件大紅的羽絨服,換了一件緊身的黑色皮衣,下邊是一條短短的皮裙,一雙高筒皮靴的後跟足有十公分。我不喜歡她現在的樣子,看上去不像個學生,倒有幾分風塵氣。 康小妮洗完臉從衛生間裡走出來,情緒已經平復了許多。我頭痛得厲害,在沙發上躺了下來,康小妮就坐在我的身邊,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胸前。 “我的事你為什麼從來都不過問?”她說。 “怎麼沒問?我一直在幫你呀!” “我不是那個意思,我是說,在這個世界上,除了我爸爸我媽媽,你是對我最好的人,可是我卻一直都在騙你。” “嗯?” “我不是美院的大學生,辛傑也不是我的表弟。” “那他是……你的男朋友?” 康小妮點點頭。我心底的不快油然而生,這一刻,我不能不嘲笑自己的低能,一個自以為歷盡滄桑的二十八歲的老男人,竟然被一個小丫頭騙得暈暈乎乎。 “你生氣了?” “沒那麼嚴重。愛情這東西我早就看透了,不過是你騙我,我騙你,或者自己騙自己。” “不是這樣。” “打住,千萬別對我說,其實你還是愛我的。” 康小妮哭了。 “你既然騙我,就該騙到底,為什麼自己跑來揭穿自己?” 康小妮用手擦著眼淚,還是說了被我封殺的那句話:“因為我真的愛你!” 我沒心情聽康小妮的真情告白,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在拿又一個謊話代替前邊的謊話。其實,我大可不必生氣,既然開始得像個遊戲,又何必苛求彼此都是對方的惟一? 可康小妮說:“哪怕你從今往後不再理我,哪怕你因此不肯再給辛傑幫忙,我都得把真相告訴你,因為我不想繼續騙你,也不想繼續騙自己了。” 我閉上了眼睛,耐著性子聽康小妮說她的身世,只是因為不想做得太絕情才沒有打斷她,但聽到後來,我的心軟了。 “我媽臨死的時候對我說,但願她的女兒別像她那麼命苦,可我現在明白了,她已經把苦難遺傳給了我。”康小妮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低沉,沒有了平時的孩子氣。 康小妮先講起她的母親。 康小妮的母親有一個特別好聽的名字,據說是康小妮的外祖父在孩子出生前就定下的,如果是男孩兒就叫邵錦賢,如果是女的,就叫邵憶嵐。 康小妮的外祖父邵修深出身於江南的望族,年輕時是個熱血青年。他畢業於黃埔軍校,是國民黨某軍的副總參謀長,渡江戰役國民黨軍兵敗之後,他隨軍撤退去了臺灣。從那之後,康小妮的外祖母就再也沒見過丈夫。 邵憶嵐天性活潑聰慧、爭強好勝,從小學到初中,一直是學校里名列前茅的好學生,還在全國中學生運動會上連獲兩屆少年組八百米中長跑冠軍。然而命運卻一次又一次無情地毀掉了她所有的花季美夢。 國家田徑隊選拔入圍,卻因政治審查不合格,被淘汰。 考高中分數名列全市第三名,卻三個志願都沒錄取,被分配到全市最差的紅旗中學。 剛上了高中一年級,文化大革命開始了,邵憶嵐的母親被剃光了頭髮,掛上反革命賊婆的大牌子,遊街批鬥,“坐飛機”罰跪捱打。 一天夜裡,邵憶嵐的母親拖著遍體鱗傷的身子回到家裡,望著被紅衛兵查抄一空的家,摟著女兒低泣,痛苦欲絕,卻不敢哭出一點聲音。邵憶嵐掙脫母親的手臂,怒不可遏地斥責母親:“哭什麼哭?罪有應得!誰讓你嫁了這麼個人?為什麼要生下我?憑什麼人家是老子英雄兒好漢,我就天生要當狗崽子,黑五類!” 憶嵐的母親淚眼迷茫,拉住憶嵐的手說:“孩子,媽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,可是你不要恨你爸,記住我的話,他不是壞人,他真的不是壞人!” 憶嵐一聲冷笑:“他把我們害到這個地步,你還說他是好人?我恨死他了,他現在要是在我面前,我馬上叫他死,我跟他一塊兒死!” 母親的眼神從悲痛一點點變成絕望。不再哭,也不再說話。 憶嵐甩開母親的手,奔出門外。身後又傳來母親低低的近乎淒厲的哭聲。那天夜裡,母親在筒子河投河自盡。 三個月後,邵憶嵐和全校一百多名學生一起,赴陝西延長縣插隊。火車站臺上紅旗招展,大喇叭裡播放著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,火車下擠滿了即將出發的和前來送行的人,惟獨邵憶嵐獨自躲進車廂,兩眼空空地望著車外。別人胸前有鮮花,她沒有。別人有送行的家人和朋友,她沒有。別人有祝福和希望,她沒有。 八年當中,和邵憶嵐同一個公社插隊的知青陸續都走了。有的上了工農兵大學,有的分配到漢中的軍工廠,有的返城去接父母的班,有的當了公社的赤腳醫生,有的成了當地的小學教員。 當最後的一個同學離開村子之後,邵憶嵐獨自爬上村後的小山坡,手裡攥著一根揹包帶,衝著一棵老核桃樹,呆呆地坐了一整天,直到天邊最後一抹紅雲隱去之後,她才緩緩地站起身,把手裡的揹包帶遠遠地扔進山溝子,然後可著嗓子吼著“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哪”,滿面紅光地回到知青點。寬大而破舊的窯洞裡,只有她一個人,形影相弔。 一個星期之後,邵憶嵐嫁給了村裡一個最窮的老光棍三旦旦。 新婚的頭兩年裡,邵憶嵐成了三旦旦的心肝肝。日子雖然過得清苦,那口破窯洞裡卻時常有笑聲。 但後來的情況有了變化,三旦旦變得愁眉不展,村裡人也都在悄悄議論:“連個蛋蛋都不下,算什麼女人?” 邵憶嵐嫁給三旦旦的第四個年頭,村裡來了個攝製組,在這一帶拍一部有關陝西皮影戲的電影,攝製組的一部分人就住在三旦旦家的窯洞裡。 不久,人們發現,蓬頭垢面的邵憶嵐突然水靈了起來,壓在箱子底裡十多年的綠毛衣,又穿在身上,頭髮也梳得溜光,還學西北婆姨的樣子,把頭髮在鬢邊留了長長的一縷。她這麼一打扮,連三旦旦的眼神都直了,和自己的婆姨一個炕上滾了三四年,竟然沒發現她原來還是個俊女子。 劇組離開村子的那天,大擺宴席,請全村二十多戶鄉親喝酒吃肉,一直熱鬧到太陽落山,劇組才裝車開拔。 酒足飯飽的村民們回到自家的窯洞,正要摟著婆姨美美地睡覺,就聽三旦旦滿街滿村的又哭又喊:“憶嵐,婆姨!回家吧!” 邵憶嵐和老康私奔來到成都。 那時四十出頭的老康剛剛離了婚,突然又從陝西拐回個北京知青,一時成了電影廠裡擺龍門陣的頭條新聞。 跑了一個老的,又偷來一個年輕的,而且高高的個子細細的腰,女人味十足!大家都說老康走了桃花運。也有人替老康擔心,說人家是有老公的女人,你就不怕犯重婚罪,就不怕人家追過來跟你玩命?老康胸有成竹地說,那地方的人連縣城都沒進過,沒人知道成都在哪兒。再說,她倒是有老公,可沒領過結婚證,不算數。 邵憶嵐就這麼嫁給了老康,又進電影廠做了一名洗印車間的工人,兩年後,她生下了女兒康小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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